他以为我是茶叶贩子,说老板今天不在,下山给亲家吊香去了。
我有些难受,什么话也没说,在大片裸露的红土上信步走着,踢得一个土块飞出去孤零零地响。我在红土上走着想起当年扎在这里的垦荒营地,想起当年这里的人字型茅草工棚,想起每天深夜里嚓嚓嚓的一片声浪——是我们在石头上磨着锄头和柴刀,以便第二天斩草刨根时能有利刃。我在红土上走着想起当年我们每个夜晚还在这里砍削钯头把子或者扁担,因为一天下来总要被我们撬断或者挑断好几根,任何木头都要被肉体摧残。我在红土上走着还想起我们曾披星戴月把炸药、粮食、干菜乃至猪娃扛上山来,挑子还没停稳就滚倒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出粗气,而队长一个劲催促我们起身,说不能歇,说有月光好走路,得抢在月落之前赶到齐家嘴,不然的话今天夜里就困在山里。我在红土上走着在红土上走着在红土上走着想起那一个月光丰富的冬天,还有那一个雨水连绵的春天,男人们都凿秃了十几把钢钎,挖秃了几把钯头,磨得手掌上全是铁硬的茧子。我们当时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叫累,因为手脚已经不属于自己,掌钎的手掌震裂了虎口,流出红红的血,都不会有任何痛感。口舌也不属于自己,咕嘟嘟喝下大碗谷酒,就像平时喝凉水一样没有滋味。我们是一大堆人体器官的各行其是,没有神经的联结,因此可以一边睡觉一边走路,一边挖土一边让山蚂蟥叮血,可以在吃完饭以后才发现脚趾甲已被踢翻,血不知什么时候流出又什么时候凝固。我们甚至没有性别,累得成了一截截木头,一个个阉人。大雪骤降的那个夜里,有三个工棚被风雪掀掉,而几个家里贫寒的农民没有棉被,仅靠蓑衣和茅草遮身,我们把四床被子借给了他们,自己却在柴草堆里和衣而眠。我们醒来的时候,发现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发现小雁和小青她们的被子盖在我们身上,她们也贴挤在我们身边。我感觉到被子那一头的小青把我的脚搂住,当然是怕我的脚冻着。在另一个夜晚,我醒来时还发现小雁的头发正顶着我的下巴,还有吱吱嘎嘎的磨牙声,有含含糊糊地嘟哝:“抱紧我,抱紧我,怎么睡了这么久还睡不热呢?……”